漢源花椒的種植史達千余年而不斷,綿延的生命力中也刻下了起伏的痕跡。上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大櫻桃的引種,當地花椒種植面積連年萎縮。對于當地椒農來說,這是一本關系到日常生計的賬簿,說到底也是他們對于自身生活的謀劃。外來品種大櫻桃與當地特產花椒之間的這場“角逐”仍未終止,但獨屬于漢源本地的風土和物候決定了花椒的收縮必有自己的底線,從河谷退出,最終在高海拔的山坡上站穩——難以完全被市場改寫的是一個地域的味覺底色。
花椒地改種大櫻桃
已經進入冬季,頭一天,清溪古鎮后面的泥巴山上剛剛飄過一場小雪,染白了山坡上的灌木和雜草;古鎮街道上也灑下零星的雪花,轉瞬即逝,空氣卻突然清冷了許多。古鎮北門,始建于唐代的拱形門洞四周青磚剝落,蓬蓬干枯泛黃的荒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城門內側靠東的石頭臺地上幾棵簇擁生長的花椒樹卻依舊泛著綠意,細長的枝條斜身在一旁石階的上方。石階兩側各有一座青灰的瓦房——“沈黎漢源古,嚴道蜀山遙”(明代楊升庵《相公嶺》),在鎮西的108國道修通之前,這里曾是茶馬古道翻越泥巴山后通往清溪城內的樞紐位置,進進出出的商旅、背夫、馬隊為這里帶來了千年繁華。
唐德宗貞元元年(785年),西川節度使韋皋為抵御吐蕃、南詔大軍進犯,兵發清溪(時名黎州),首筑城垣。治軍之余,韋皋在北門外五里許,開鑿海棠池,引山水其間,環池遍植海棠與芙蓉數百株,并在池中建搖香亭,春秋之際,于此饗宴賓朋幕僚,品茗賞花。此后不久,至唐元和年間(806-820年),清溪花椒首度列為貢品,送進皇室,此后歷經千余年而不斷。
解放后,隨著漢源行政中心的南移及108國道的修通,清溪古鎮內逐漸冷清下來,北門內曾經的喧囂商鋪已沉寂為寥落的普通民房。而清溪作為千年貢椒的原產地,四周山坡上的花椒樹卻依舊是解開其千年歷史的味覺密碼和文化通道,并在古鎮百姓的唇齒間流溢著他們日常生活的底色。
就像有風吹過,這樣的味覺密碼也正在時間的廊道中搖曳不止。中午時分,周大姐拿著鐵鏟走下北門內的石階,大紅的圍巾、通紅的臉龐、爽朗的笑容,背后城門殘破、荒草叢生。今年早些時候,她剛剛鏟掉了北門外山坡上自家果園里的花椒樹,改種大櫻桃(車厘子)。已經剪過枝,周大姐利用雪后的閑暇時間去果園里平整道路,希望來年大櫻桃豐收的季節,有采摘的游客上門。
老百姓心里的一本賬
在漢源這個“花椒之鄉”,周大姐改種大櫻桃的步子已經邁得有些晚。從漢源新縣城前往清溪鎮的途中,大櫻桃早已遍布沿線村莊的路邊、溝坎和房前屋后,而在十幾年前,扮演這種裝點家園的角色還非花椒莫屬。
談起這一點,漢源縣花椒局局長胡文也有些無奈:“大家種植花椒積極性不高,這也是市場作用下老百姓自主選擇的結果。”他給我們算了一筆賬,以2012年為例,大櫻桃70多元一斤,畝產400多斤,每畝收益在3萬元左右;而當年,新鮮花椒每斤8元左右,每畝收益不超過4000元;與大櫻桃相比,花椒樹長滿針刺,采摘更加困難;而隨著年輕勞動力外出打工增多,花椒采摘需要雇傭人手,勞務費、交通費加上飯費,每斤采摘成本就要五六元錢,“而這些年人工成本又在不斷上漲,現在每天100元都不好找人了”。
漢源燕山紅合作社是當地農民自發組織的一個生產合作社,種植品種既有花椒,也有大櫻桃。從2008年成立以來,合作社內的大櫻桃種植面積迅速擴大,而花椒卻有所萎縮。合作社負責人朱貴榮也把大櫻桃和花椒此消彼長的主要原因歸結為收益的巨大差距,“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本賬,不是單靠鼓勵就能解決的”。他同時補充說,隨著花椒樹種植年份越來越長,單一作物差不多吸收盡了土地里的營養元素,“這既增加了施肥成本,又使土壤中所含病菌的比例升高,所以近些年花椒病蟲害普遍增多。新種植花椒,必須要對土壤進行消菌殺毒。而大櫻桃作為一個外來樹種,卻更能適應目前的土壤環境”。
近些年,花椒的價格不斷上漲,比如今年新鮮花椒已經賣到12-15元,而干花椒的價格也已經從2012年的40元左右上漲到今年的80元至100元,有些包裝精美的干花椒甚至能賣到150元左右。但是,“問題在于,這些年,大櫻桃的價格也處在上漲期。作為一種從歐美引進的果品,大櫻桃更受市場的歡迎。而且很明顯,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每家每戶每年花椒的用量有限,而水果卻完全不同”,朱貴榮說。
三年后的另一本賬
不過,和當地絕大多數百姓一樣,朱貴榮對于漢源花椒的未來卻并不悲觀:“目前的市場價格還沒有準確反映出漢源花椒的價值。”他估計的市場價格在每斤干花椒200元左右。對于花椒的未來,朱貴榮也有自己的一本賬:“隨著漢源花椒產區的縮減,產量的減少,加上其獨一無二的品質,其價格上升趨勢不可能逆轉,各種合作社的成立也提高了椒農們面對市場的話語權,農資統一采購降低了種植成本。而大櫻桃目前在全國很多地方正在迅速擴張,隨著普及性提高,其價格估計將很快出現下滑趨勢。如果按每斤干花椒200元算,種植花椒的收益將可能超過大櫻桃。”而且,“大櫻桃同樣面臨種植風險,這種果樹一旦發生大規模病蟲害,結果將是滅絕性的——前兩年我們這邊就發生過類似情況。從這點來說,花椒的抗病蟲害能力還要強過大櫻桃”。“三年,只需三年!”朱貴榮伸出手指比劃著。
當地政府也在想方設法保護漢源花椒基本的生產規模。2004年,漢源花椒被列入國家原產地域保護產品;2008年作為雅安市唯一上榜的產品,名列四川省“十佳地理標志農產品”榜首。2012年,漢源縣在林業局下正式設立花椒局,主管全線花椒生產。局長胡文介紹,花椒局成立兩年以來,共在全縣扶持了兩萬多畝新增花椒種植面積,并鼓勵農戶采用套種方式增加土地收益。“現在每畝花椒補助40元??h里的規劃是,確保漢源花椒總種植面積不低于10萬畝。”
胡文坦承,在適宜種植大櫻桃的部分老花椒基地,花椒的萎縮一時難以避免,比如清溪鎮一帶海拔較低的山腳和河谷地帶。但是,漢源全縣地貌復雜,海拔落差較大,“北部清溪這種傳統產地的花椒種植面積雖然縮減較多,南部流沙河沿岸部分鄉鎮海拔較高,多在兩千米左右,其地勢和氣候都不適宜種植大櫻桃,只能種植花椒。近些年那里花椒種植面積增長很快”。
后退到山坡上站穩腳跟
風大、高海拔、空氣干燥、土壤沙質——正宗的漢源花椒仍在泥巴山南麓的清溪、西溪等地。當大櫻桃在河谷地帶鋪展開來的時候,花椒沿著山坡一路向上后退,直到在大櫻桃不適宜生長的地方站穩了腳跟,就像清溪這座千年古鎮,雖然略顯沒落,但最終仍執守著自己的尊嚴。有時,一種味覺也總會在最適宜的地方堅持住自己的尊嚴,并讓它綿延不斷。
從清溪古鎮上行兩三公里,有一個叫羊圈門的小村莊。隨著通村公路的建成,原本住在山坡上古道邊的村民們陸續下撤,遷到靠近公路的地方。山坡的老村只余下兩座上百年老房子,茶馬古道的一段“邛笮古道”從它們中間穿過。而房子四周的山坡上已經種滿了花椒,田間地頭不時可以看到來自成都或本地的某餐飲企業、加工企業豎立的“花椒供應基地”木牌。
村民們雖然大多已經搬走,但他們仍然保持祭祀路神的傳統習慣,或者去路邊的寺廟上香,或者干脆把香火插在路邊的石縫中。當年村里的背夫們就是沿著這條狹窄的石板路南下清溪、西昌,向北翻越泥巴山前往雅安乃至成都,背簍里裝滿了茶葉、鹽巴、干果等等,當然還有花椒。
79歲的李映明老人仍然住在其中一座老房子里,在房子旁邊侍候著30多箱蜜蜂。每年春季,當山上的野花和旁邊地里的花椒盛開的時候,老人常常坐在后門外的山坡上看著蜜蜂們忙碌不停,等待著一年一度的收割。“這是花椒蜜,其他地方很難見到。”老人年輕的時候是一名背夫,沿著山路從雅安背來茶包、水果、甘蔗,賣到南邊的泥頭鎮,“最遠到過康定、瀘定”。
現在正是閑暇季節,天氣清冷,李映明很少出門,常常一整天待在房間里守著火爐喝著茶與他的那條小狗互相對坐著,默不作聲。背后的墻上,掛著之前到這里旅游的客人給他拍的一張巨幅黑白照片,平靜的眼神仿佛從幾十年前穿越而來。
李映明的住房外邊,前幾年剛剛修建了一個簡易的廣場,立起一座仿木牌樓,上書“邛笮古道”幾個大字。村民們把廣場稱為“花椒廣場”,廣場西側是一溜供游客休憩的“花椒長廊”。64歲的陳向珍在長廊邊支起一個攤位,為游客烤制土雞。這個季節,半天難見游客的蹤影,老人并不著急,仍然把撿來的干花椒枝一根根地塞進爐膛,把火燒得旺盛而炙熱。一旁烤土雞的鐵板上,剛剛飄落的雪花很快變成了斑斑點點透亮的水珠。
■ 記者手記
當“民間小調”走上“展演”舞臺
“椒農”——專業種植花椒的農戶。這一稱謂在“花椒之鄉”漢源叫響的時間并不長。在當地退耕還林之前,花椒不過是田間地頭、街頭巷尾的點綴,在糧田農舍的夾縫中自由生長,在閑暇時節調劑著村民的生活。那時的農戶戶口本上寫的是“糧農”。每個農戶家里的花椒不過兩三株或者四五株,從嫩椒葉到嫩椒粒,再到立秋前后花椒成熟,泛起紅瑪瑙般的油光,然后采摘下來,在陽光下曬裂,然后封存起來作為缺醫少藥時代的保健佳品,用于自食或者饋贈親友。最后,在用完上一年的花椒后,他們又將迎來一個新的春天。那時的花椒,就像是當地百姓中流傳的小調民歌,婉轉而自足。直到現在,在漢源當地的農貿市場或者超市中,本地人仍不是購買花椒的主體。一般農戶家里總有幾棵花椒樹,即便沒有,也自有親友贈送。
從自食到發展種植經營,是很多特色農產品經歷的轉型之路,經濟理性隨之而來,效益的判斷把“民間小調”推上了“展演”的舞臺,開始接受審慎的計算和考量。就此而言,過去的十幾年中,在漢源,大櫻桃對于花椒生長空間的擠占,正是根源于民間經濟理性的自我生發。然而,理性和非理性并非截然分割,盲目的沖動最終將得到自然地理條件和市場波動的校正,漢源花椒終歸有著獨屬于自己的位置和歸宿,無可取代。